我与吴广君相识是在1995年。其时他在解放军艺术学院专攻美术,即将毕业,正谋划在北京开个个人画展。他出示部分诗作,我当即认定,这个小青年很有一些诗人的潜质,发展下去,前途可观。现在读到他的《军旅行吟》,证实了我当初的预测。
诗非小道。有些人以为写几首缠绵悱恻的情诗,或镂刻几篇岚光烟景的田园山水,便成了诗人。虽然它们亦是诗人不可或缺的资质,但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,却是远远不够的。诗道广博而深邃。它应有“天地之心” (《文心雕龙·原道》) 、“浩然之气” (苏辙《上枢密韩太尉书》) ,能“苞括宇宙,总览人物” (《西京杂记》卷二) ,甚至直至《毛诗序》所说:“诗者,志之所之也,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。……故正得失,动天地,感鬼神,莫近于诗。先王以是经夫妇,成孝敬,厚人伦,美教化,移风俗。”总之,诗人心中必须装着整个宇宙人生。吴广君身在军营,军务冗杂,但他却能“思接千载”、“视通万里”,吐属殊具丈夫之气。
他抒写一个军人的心志 ——
男儿何不带吴钩,被甲操戈五度秋。
一枕诗书皆橘颂,半斋图画尽风流。
伤时每读离骚句,嫉世休歌鵩鸟俦。
濯我当须沧浪水,与君同作信天游。
《夜读〈离骚〉有感》
他写自己奋然前行 ——
八骏纷争奋铁蹄,孰先孰后自高低。
沧桑历尽成神勇,更上青云百丈梯。
《题自作〈新八骏全图〉》
他写自己如何面对人生 ——
潜修苦琢韵中求,无限江山眼底收。
自信平生三百载,沧桑往事任横流。
《花都行》四首之二
还有“不效闲蝉人后噪,非成大雅愧登堂” (《砚边遣兴》二首之二) 、“十年难得精神气,妄自人前大丈夫” (《题同道画稿》四首之四) 等等,均为大气之作。
我们常见一些人写诗,寻章摘句,硬凑死拼,踧踖拘挛,捉襟粗见肘,弄得语言枯槁,诗思阻滞,浑不知才情为何物。真正意义上的诗人必定是格局高开,神游八极,人间万象,竞遣毫端。读吴广君诗,颇有此感。
他写大桥竣工,而已往的扁舟渡口消失,既有对新生的礼赞,又有对已往的眷恋:
渡头草色青青,依依杨柳离情。
此后谁怀旧事,潇湘云水难凭。
《清平乐·车过湘江》
他写自己金戈铁马,远戍他乡,而神思独远,以半声鸟语入诗,韵味全出:
平生难改是湘音,铁马金戈岭上行。
三拜惠州人不识,半声啼鸟算乡亲。
《诗奉香港驻军刘镇武司令员》三首之一
他常将诗人的生命意识、人生感悟转注于风月花鸟之上,写得那么灵动深婉:
本是神州一紫云,英皇久殖不怀春。
东风独解离愁绪,七月回归始吐芬。
《紫荆花赞》四首之一
紫霞一树对春堂,爬过栏栅忽上墙。
许是空怀孤独苦,纤枝又叩小芸窗。
《题紫藤》
一般酬酢之作,易为廉价赞颂酸腐之词,而他却能忽而用语平常,俚俗谐趣,忽而天风海雨,想落云外,笔意纵横,伸缩自如,略无窒碍:
总有烟云绕桌台,先生可是老书呆。
茶多水少寻常酌,舌苦喉甘妙品来。
意达苍穹勤抖擞,神游绝顶忽绯徊 .
才思一泻三千丈,如此风流我咋裁。
《致朱向前先生诗三首》之一
大凡真正的诗人,往往是“无意不可入,无事不可言”,凌云健笔,捭阖纵横,具有极大的襟怀和魄力。吴广君庶几有此潜能。
“诗言志” (《尚书·尧典》) 、“诗缘情” (陆机《文赋》) ,志情相通,实则一也。《左传》昭公二十五年:“是故审则宜类,以制六志。”杜预注:“为礼以制好恶喜怒哀乐六志,使不过节。”孔颖达疏:“此六志,《礼记》谓之六情。在已为情,情动为志,情志一也。”是故,诗最需要的就是真情。以此方之吴广君,颇能相合。
三月柳桃皆有讯,夏去秋来情书润。
披霜戴雪历风云,爱到恨时何足论!
也曾无寐倚天问,苦短人生终一瞬。
只身孤旅奈如何,为父为夫担大任!
《玉楼春·寄内》
写两地劳燕分飞,伤而不怨。
一曲难成纸一堆,
去年秋色复轮回。
问君南下几时归。
昨夜梦中情切切,
花前月下影相偎。
红窗绿纸共瓶梅。
《浣溪沙·秋思》
忆及所思,深婉有致。
秋波漫语神犹在,人面桃花始觉新。
一树寒梅存尺素,半枝清竹抵千金。
夜阑冷落无人问,月白凄凉剩我吟。
最怕都门风带雪,潸然泪雨满衣襟。
《子夜遣怀》二首之一
造语清新,笔意老到,情真意挚,沉郁凄清。
还有“几许幽情成别梦,无多春水染戎衫” (《致友人》) 、“长留俊美春风面,聊解伊人秋水思” (《题友人小照》之二) 、“情如月,待还缺,意彷徨。昨夜一帘幽梦、落潇湘” (《秋夜月·客居深州》) 、“自惭非是蓬莱客,枉解瑶池一袭春” (《致友人》二首之一) ,均是风华有致,可圈可点。
真情来自对现实有深知,对人生有洞悉,对历史有灼见,对宇宙有参悟,以及对自己及他人有至深至大的关爱。真情来自与人生社会相拼搏、相激荡、相交融、相契合而获得的精神富有。吴广君有过追求,也有过挫折,因之也就有过一时生存境遇的困顿和精神的失落,这就使他更能深刻地体验人生,更能深刻地认知生命的意义,从而更加真实地面对自己,面对他人,面对宇宙人生。
吴广君不仅工诗词,且兼擅绘画、书法、篆刻,这在当代艺林中弥足珍视。“惟楚有材”,吾予吴广君有厚望焉。然诗艺之精,需穷毕生之力。集中于诗之体格声调、兴象风神,尚多有值得穷尽推敲之处。当代著名诗人周笃文先生有云:“诗贵天然意贵新,情真律稳语通神。个中三昧能参透,便是风骚国里人。”此可作为诗词创作之圭臬。吾与吴广君其共勉之。
是为序。
二○○五年七月二十四于北京潇湘云水楼
原载《中华诗词》、《军旅行吟》
雍文华:著名古汉语专家、作家、诗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历任中宣部文艺局干事、副处长、处长,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副主任、研究员(副司级)。退休后历任中华诗词学会副秘书长、图书编著中心副主任,学术部主任、副会长。